尼采

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

幻象与谜

46. The Vision and the Enigma.

当水手们知道查拉斯图拉在船上以后,——因为同时幸福之岛上另一个人也趁这船过海 去,——他们都起了一个很大的期待心与好奇心。但是查拉斯图拉两天不曾发言,他被悲哀 所冻住,所噤住;他既不反应别人的目光,也不答复问题。直到第二天的夜晚,虽然他还沉 默着,他的耳朵却已重开:因为在这自远处来,往更远处去的船上,是有许多奇特的冒险的 事可听的。查拉斯图拉是一切爱长途旅行者爱与危险同住者的朋友。看吧!当他正听着的时 候,他的舌头终于松缚了,他心里的冰终于解冻了。于是他开始如是说:

你们这些勇敢的寻求者,探险者啊,你们这些在可怖的海上与狡狯的帆同航的人啊——

你们这些醉于谜和爱好黄昏的人啊,你们这些让灵魂被笛声诱到叛逆的湾港去的人 啊:——

因为你们不愿用怯懦的手握住一根线而摸索着;因为你们如果能够猜想,决不会去归 纳。——

我只向你们才愿说出我亲见的谜,——最孤独者之幻象——

我最近忧郁地严重地咬着嘴唇在灰色的黄昏里走着。许多太阳都为我西匿了。

我的路固执地在剥蚀的泥土中上升着,一条恶意的寂寞的无草无木的小径:一条山径, 它在我挑战的脚步下锐叫着。

我的脚嘶哑地踏着沙沙作嘲弄声的石子走着,压碎使它溜滑的石子:这样,它勉强自己 向上去。

向上去:——反抗着拖它向下,向深谷的精神,这严重的精神,我的魔鬼和致命的仇敌。

向上去:——虽然严重的精神半侏儒半鼹鼠似地瘫坐在我身上,使我也四肢无力;同时 他把铅滴倾入我耳里,铅滴的思想倾入我脑里。

“啊,查拉斯图拉,”他一字一咬地讥刺地说“你智慧之石啊!你把自己向空高掷,— —但是一切被抛的石块,必得落下!

啊,查拉斯图拉,你智慧之石,被抛的石,星球之破坏者啊!你把自己向空抛掷得很 高,——但是一切被抛的石块,必得落下。

啊,查拉斯图拉,你被判定被你自己的石块所击毙:你把石块抛掷得很远——但是它会 坠落在你自己的头上!”

于是侏儒沉默起来;而很久不发言。这沉默重压着我;真的,虽然我和他有两个人,但 比我一个人还孤独些!

我登着,登着,梦着,想着,——但是一切都重压着我。我像一个病者:刚因为他的恶 劣的痛苦而疲乏入睡,却又被一个恶劣的幻梦惊醒来。——

但是我身上有一件东西,名叫勇敢:它一直是失望之杀戮者。这勇敢终于吩咐我站住, 说道:“侏儒!你或是我!”——

因为勇敢,攻击时的勇敢,是最好的杀戮者;一切攻击中,必有战乐。

但是人是最勇敢的兽:所以他克服了其他一切的兽。他在战乐奏着的时候,克服了一切 痛苦;但是人类之痛苦是最深邃的痛苦。

勇敢也杀戮深谷旁的昏眩:在什么地方,人就不是在深谷旁呢?他不是只要望一望,— —便发见深谷吗?

勇敢是最好的杀戮者:它也杀戮怜悯。怜悯是最深的深谷:一个人看到的痛苦的深度, 同于看到生命的深度。

勇敢,攻击时的勇敢,是最好的杀戮者:它也杀戮死亡;

因为它说:“这曾是生命吗?好吧!再开始一次吧!”

在这种格言里,战乐是很多的。让有耳的人听吧。——

“站住吧,侏儒!”我说。“我!或是你!但是,我是我俩中的强者:你不知道我最深 的思想,你不能藏孕它!”——

接着,那减轻我身上的负担的事发生了:因为这侏儒从我肩上跳下,这疏忽者!他坐在 我面前一块石上。在我俩站住的地方,恰有一个柱门。

“侏儒!看这柱门吧!”我又说:“它有两个面貌。两条路在此会合:但是谁还不曾走 到它们的尽头。

那向后退的长路:延伸着一个永恒。这向前进的长路——

这也是一个永恒。

这两条路互相背驰,直接冲突:——而这柱门却是它们的会合点。柱门的名字被刻在上 面:‘刹那’。

但是如果有人遵循任何一条路,——永远前进着:侏儒,你相信这两条路永会冲突吗?”

“直的一切必说诳,”侏儒轻蔑地低语道。“一切真理是弯曲的;时间自己也是一个 环。”

“你,严重的精神啊!”我愤怒地说了,“别轻率地回答我吧!否则我把你这跛者抛在 你正坐着的地方,——别忘记我背你到高处!

看看这刹那吧!”我继续说。“从这刹那之柱门起,一个长无尽头的路向后去:我们后 面有一个永恒。

万物中之能跑者不应当已经跑完了那条路吗?万物中之能到达者不应当已经到达了完成 了而过去了吗?

如果一切都已存在过了:侏儒,你对这刹那作何解释呢?——这柱门不也应当已存在过 了吗?

万物不是如此地纽结着,为使这刹那挽着未来的一切吗?

而也决定了它自己吗?

所以,万物中之能跑者:它们应当再遵循前面这条

路!——

这个在月光下蠕行的蜘蛛,这月光,柱门下低说着永恒的万物之我与你,——不应当都 已存在过了吗?

——我们不应当再来跑完前面这条路,——这鬼魅光临的长路吗?我们不应当永恒地再 来吗?”——

我用渐低的声音如是说:因为我怕我自己的思想与思想后的思想。忽然我听到一个狗在 我俩旁叫吠了。

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过吗?我的思想向后跑了。是的!当我还是一个孩子,在我最 远的童年的时候:

——那时候,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过。并且我看见它毛竖颈伸地战栗着,在那最死 寂的午夜,在那狗也会相信有鬼的午夜:

——于是我怜悯起它来。正当那时候,一轮满月死寂地在屋上出来,它停着不动,这灼 红的球——宁静地停在平屋顶上,像在别人的财产上一样:——

因此,这又使狗害怕了:因为它也相信偷儿与鬼魅之存在。我又听到它叫吠,我又对它 起了怜悯之心。

现在侏儒哪里去了呢?柱门呢?蜘蛛呢?和一切的低语呢?我曾做梦吗?我醒了不曾? 我忽然发现我独自站在粗野的岩石间,在最荒凉的月光下。

但是一个人躺在那里!看啊!那毛竖的狗跳跃着,呻吟着。——它看见我走近,——它 又叫吠起来:——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着呼救吗?

真的,我那时候看见的一切,我从不曾看见过。我看见一个年青的牧者,喘着气,面部 痉挛着,歪扯地扭动着身体,一条粗黑的蛇悬在他的口外。

我曾在一个面孔上看见过这样极度的厌恶与灰白的恐怖吗?他也许曾睡熟了?于是这蛇 爬入他的喉内——而紧咬着。

我用手去拖这蛇,我拖着:——枉然!我的手不能把它拖出牧者之喉。于是一个喊叫从 我口里爆发出来:“咬吧!咬吧!

咬去它的头吧!咬吧!”——我的恐怖,恨恶,厌弃与怜悯如是喊,我的一切善恶异口 同声地从我口里喊出来。——

我四周的勇敢的寻求者,探险者啊!你们这些在可怖的海上与狡狯的帆同航的人啊!谜 之爱好者啊!

给我猜透我亲见的谜吧,给我解说这孤独者之幻象吧!

因为这是一个幻象,一个预象:——我在这比喻里看见的是什么呢?谁是那迟早要来的 人呢?

谁是那蛇悬口外的牧者呢?那忍受最黑暗最痛苦之物的是谁呢?

——但是,牧者果然照我的呼喊所忠告的咬了;他用全力咬了!他把蛇头吐出很远:— —而自己跳起来。——

他不再是一个牧者,也不是一个人,——他变形了,而且顶着圆光。他笑着!大地上任 何人不曾如他一样地笑过!

啊,兄弟们,我听到一个不似人笑的笑声,——现在一个干渴,一个不可满足的渴望, 吞食着我。

我对于那个笑声的渴望吞食着我:啊,我怎能忍受着生活下去呢?我又怎能忍受着现在 就死呢?——

查拉斯图拉如是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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