尼采

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

侏儒的道德

49. The Bedwarfing Virtue.

查拉斯图拉登陆以后,他不径往他的山与他的洞府去,他仍到处漫游着,询问着这件事 那件事;他自嘲道:“看吧,这是一条多曲的返于源泉的河!”因为他想知道:在他远去的 时期内,人间又发生了什么!人变大了呢,或是变小了。一次,他看见一排新屋;他诧异地 说道:

“这些屋是什么意义呢?真的,任何伟大的灵魂决不会建筑它们作自己的象征!

也许一个蠢孩子从玩具盒里拿出来的吧?我希望别一个孩子又把它们收入玩具盒里去呢!

这些房间:人类可以进出吗?我觉得它们似乎是为丝制的玩偶,或贪吃的而被吃的猫做 的。”

查拉斯图拉站着沉思一会。最后,他悲哀地说了:“一切都变小了!

到处我看见一些低矮的门:与我等高的人还可以过去,但是——他必得俯着!

啊,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我的不必折腰的故乡,——不必向侏儒们折腰的故乡呢?”— …查拉斯图拉叹息了,望着辽远的地方。——

就在这一天,他给讲说关于侏儒的道德。

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,而张开着我的眼睛:他们不能原谅我的不妒忌他们的道德。

他们追着我吠咬,因为我向他们说:小道德,对于侏儒们是必要的,——因为我始终不 了解侏儒们之存在是必要的。

我在这里,像一个在陌生的饲场里的雄鸡,雌鸡们也啄我;但是我并不因此对他们怀恨。

我对他们很有礼貌,如对于小小的烦恼一样;我觉得对于小物件竖起尖刺,那是刺猬的 智慧。

当晚间围炉的时候,他们都说着我。——他们都说着我;

但是却不曾有人思索着我!

这是我刚才学到的新沉默:他们的喧闹在我的思想上展开一件外衣。

他们互相喊道:“这忧愁的云向我们要什么呢?当心别让它给我们带来一种传染病吧!”

最近,一个妇人抓住她的孩子,不让他走近我:“让孩子们避开吧”,她喊道;“这种 眼睛可以灼焦孩子们的灵魂。”

我说话的时候,他们咳嗽着;他们相信咳嗽是对于烈风的反抗;——而他们全猜不到我 的幸福的呼吸!

“我们还没有时间给查拉斯图拉,”——他们如是反对着;但是一个“没有时间”给查 拉斯图拉的时代,又值得什么呢?

即令他们都称誉我:我能安睡在他们的称誉上吗?他们的称誉对于我是一条棘带:便是 我解去了它,它还是刺我。

而这也是我自人群中学来的:称誉者装作报答的模样,实在呢,他还想再多取得些!

问问我的脚,是否喜欢他们的称誉与阿谀的音乐吧!真的,它不愿按照那滴答的拍子跳 舞,也不愿站着不动。

他们尝试向我赞颂自己的小道德,而引诱我;他们想用小幸福的滴答来说服我的脚。

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,而张开着我的眼睛:他们已经变小了,还将变小些:——他们的 变小,由于他们的幸福与道德的学说。

因为在道德上,他们也要谦虚,——因为他们要安逸。但是只有谦卑的道德,才与安逸 调和。

不错,他们也用他们的方式学着走路前进:这是我所谓跛行。——这样,他们成为一切 忙碌的人的障碍。

他们中间许多人前进时,却用硬颈向后瞧望:我愿意碰撞他们。

脚与眼睛不应说诳,也不应互相拆穿谎话。但是侏儒们的诳语是很多的。

他们中间有些人“意志”着,大部分是“被意志”的。有些人是诚实者;大部分是坏的 演戏者。

他们中间有不自觉的,非情愿的演戏者,——诚实者是稀少的,尤其是诚实的演戏者。

他们很少男性的特点:所以妇人们使自己男性化;只有男性十足的人,才能拯救妇人里 的女性。

而这是我在他们中间发现的最坏的伪善:命令者也假装着服务者的道德。

“我服务,你服务,我们服务。”——统治者的伪善也如是歌唱。——如果最高的主人 仅是最高的仆役,多不幸啊!

唉,我的好奇的目光也曾发现他们的伪善;我猜透了他们的苍蝇的幸福和向阳玻璃窗上 的营营。

多量和善的地方,我就看见同量的软弱。多量正义与怜悯的地方,我也看见同量的软弱。

他们相互间的圆滑,公平与慎重,有如光滑的圆粒,公平与慎重。

谦虚地选择一个小幸福,——这是他们所谓“安命”!同时他们已谦虚地斜瞟着另一个 小幸福了。

在他们的愚蠢中,他们最由衷地希望一件事:别人不侵害他们。所以他们对别人体贴而 善于应付。

但是这就是怯懦,虽然这也被称为“道德”。

当这些侏儒们偶然粗暴地说话的时候,我只听到他们的呼声,——因为每一阵风使他们 音哑。

他们是狡狯的,他们的道德有精巧的手指,但是他们没有拳:他们的手指不知道弯曲成 为一个拳。

他们认为道德可以一切谦虚而驯服:这样,他们使狼变成狗,人变为最好的家畜。

“我们把椅子放在中间,”——他们的满意的微笑告诉我:——“隔濒死的角斗者与欢 喜的猪豚距离相等。”

但是这就是平庸:虽然这也被称为节制。——

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,掷落许多语言:但是他们不知道取得,也不知道保持它们。

他们奇怪我的到来,不是为着责骂荒淫与恶;真的,我的到来也不是为着教人谨防小偷!

他们奇怪我不曾准备训诲他们和刺激他们的智慧:好像他们中间的狡狯者还不够多,可 是那些狡狯者的声音如石笔似地响着!

当我说:“诅咒在你们身上的一切怯懦的魔鬼吧!它们喜欢呻吟,交叉着手而崇拜。” 于是他们喊道:“查拉斯图拉是无神的。”

而他们的安命之教授喊得更响些;——但是我却正喜欢向他们的耳朵叫道:“是的,我 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!”

这些安命之教授!卑鄙癣疥与病疾所在的地方,他们便虱似地爬行着;我的厌恶阻止我 压碎他们。

好吧!这是我给他们的耳朵的说教:“我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,我问,谁比我更无神 些,使我喜悦他的教训呢?

我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,我的同类何在呢?我的同类是那些给自己一个意志,而不知道 所谓安命的人。

我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,我在铁锅里煮着一切机缘。待到机缘被煮得恰到好处,我才欢 迎它做我的养料。

真的,许多机缘岸然的走近我:但是我的意志用更岸然的态度向它们说话,——立刻他 们在我前面跪下:——

而哀求在我这里找到安居所和热烈的心,阿谀地向我说:‘看啊,查拉斯图拉,只是朋 友才是这样访问朋友啊!’”

任何人不倾听着我,我何必多说呢?所以我要向风喊叫:

“侏儒们啊,你们永会变小些!你们这些安逸者,会粉屑似地剥落尽的!你们还会死 灭:——

由于你们许多小道德小省略与小安命!

你们太敷衍了太退让了:这本是你们生长的土地!但是一棵树想长高,它必得抱着硬 石,长出强韧的根!

你们省略之物,正帮助着织成人类的未来的网;你们的无为也是一个蜘蛛网与一个生活 于未来的血上的蜘蛛。

小有德者啊,你们取得的时候,如同偷窃;但是,便是对于骗窃者,荣誉也有说话的份 儿:‘只有不能抢掠的地方,才行偷窃。’

‘这是给与的。’——这也是一个安命的学说。但是我向你们这些安逸者说:‘这是拿 来的,它将从你们那里渐渐地多拿来些!’

唉,为什么你们不抛弃了你们的‘半意志’呢!为什么你们不立意懒惰如你们立意行动 呢!

唉,了解我的话吧!‘做你们所想做的事,——但是先成为一个能够意志的人吧。

爱你们的邻人如爱自己吧,——但是先成为自爱的人吧。

——先成为用大热爱与大轻蔑爱自己的人吧!’”异端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。——

任何人不倾听着我,我何必多说呢?这个时候对于我还太早了!

在这个人民里,我是我自己的前驱与黑巷里的鸡唱。

但是他们的时候到了!我的时候也到了!一刻一刻地,他们变得更小些,更穷些,更不 育些,——可怜的盆草与瘠地啊!

不久,我会看见他们如干草与草场似地站着,真的,对于自己也生了厌倦。——他们毋 宁需要火而不需要水!

啊,被祝福的雷火之时刻啊!啊,日午前的神秘啊!——

有一天我使它们成为飞奔的火,成为火焰作舌的预知者:——

——有一天它们会用火焰的舌预言着:那伟大的日午来了,近了!

查拉斯图拉如是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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